高一上学期志华（化名）在陈老师的8班，我是7班的班主任，上了7班和8班的语文课，那时候并不认识志华，每天上完课就走了。文理分科后我抓阄抓到了理科13班，志华以分的成绩分到我班成为我的弟子。说实话，班主任刚接手学生，成绩好的学生更容易入青眼。志华的分在班上大约排在20名左右，成绩中游，这是一个最容易被班主任忽视的群体。
年元月17日分完班就放寒假过年，这个年因为新冠疫情一直持续到5月11日才开学。对同学们终于也有从名字概念到真正的零距离接触，能看到他们的眼神，听到他们的声音，感受到他们的温度或者冷漠。
年6月21日那天是周日。学生必须赶到教室参加晚自习，志华没有即时到位，是班上另外一个胡同学代他请假，说在外面打吊瓶，医院，胡同学支支吾吾说不知道。我知道一定有猫腻，可这边催着开班主任碰头会，便想着先让子弹飞一下，等开完会再来详细调查此事。
会正开着，志华的原办主任陈老师匆匆走进会场告诉我志华喝醉了，在他9班的寝室睡着了。我一听坐不住了，告了假匆匆到班上叫了班长和一个原8班的同学去寝室陪床。也没办法和一个醉酒的孩子生气，这时候他的安全是最大的事。这边厢打通了他父亲的电话，通知他赶紧到学校来处理此事。
志华的父亲是个憨厚的山里汉子，等我开完会，他和志华的妈妈从井冈山脚下的碧溪镇驱车一个多小时赶到学校。简短的交流后，知道孩子有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史，学习原本挺好的，即使初三辗转多地治疗，但仍很轻松地考上了高中。虽然第二天是五校联考，联系到此前和志华谈心他什么都无所谓的情状，心里觉得这孩子多少有点心理问题，我还是要求志华的父母先把他带回家。志华的父亲有些为难，家长把孩子的考试看得大过天。我做工作说：他醉成这个样子，肯定不能参加明天的考试，身体比考试重要。放心，我不会处罚他的。
两天考试结束后又是三天的端午假期，一晃六天过去了。再见志华已是六天之后了。返校那天晚上，志华来到我办公室交了一份道歉信，倒也文从字顺。心里便也原谅了他，哪个孩子不会犯错呢？
28日的早上晨读，我把志华单独叫出教室和他聊了一会。“醉酒按照校规是要记大过的。”“那就记过吧。”“可是记过就意味着你要从13班调整到平行班，你不介意吗？”“没关系。”我有些生气，13班可是尖子班，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，你这么不珍惜。要处理他很容易，材料往上一报，年级肯定会处理，我也更省心，但师者救心，一有问题就甩包袱，实在违背了我做班主任的初衷。
断断续续的闲聊中，他向我坦陈了神经衰弱经常头晕，离家又远，周日放假回不了家。中午想寻求一种半醉的状态好好睡一觉，没想到喝多了，几乎喝了一瓶牛栏山。“神经衰弱是什么病？”“就是抑郁症。”
我心里咯噔了一下，抑郁症？虽然对它了解不多，但抑郁症造成的恶果是有所耳闻的。我知道我不能处理他了，事出有因，铁的纪律并不能使用在一个有病的孩子身上。
连忙给志华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，希望了解更多一些情况，告诉他若实在病情有恶化的迹象，不妨休学一年，先把身体治好来，再来说学习的事。倒不是这孩子真有天纵之才，我需要多么惜才。而是我知道，他也是一个家庭的希望，他会左右一个家庭的悲喜。
那天晚上去查寝的路上，想起今天刚好是二女儿的生日，若她在，整整四岁了，正是天真活泼小鸟依人的年龄，不知会给父母带来多少快乐。可是她毕竟离开了世界，遍寻不着。父母何尝没有努力，但也只能尽力罢了。世事我必抗争，成败不必在我。对待志华，我是他的班主任，所谓师者父母心，虽然我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，但总有可为之处。譬如理解他，宽容他，鼓励他，而不是嫌弃他，抛弃他，这些是可以做得到的。
我是班主任，也是语文老师，我会改到他们的周记，也会布置他们写随笔。随笔者，便是要求学生把自己心里想说的话通过文字呈现出来，让他们用文字去思考，把思考变成文字，在这个过程中舒缓自己的情绪，缓解自己的不满和焦虑。
志华的文字很成熟，我想他是读过不少书的，他接触了太多的思想，这些思想在他的大脑中相互冲突，以他的阅历他暂时还理不顺，这也许就是他所谓抑郁症的根源了。我想就从他的文字入手吧，多鼓励，叫他不要着急去确定生命的意义，以一个父亲一般的情怀和他缓缓文字互动。这种互动持续了整整两年了：
“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，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是难于想象饮冰挥扇的夏月的心情；反之亦然。积极乐观的人无法理解那些抑郁自杀的人；抑郁悲观的人也无法理解他们的快乐和对生活的向往。”——年6月28日《渐》
“思维缜密，文采斐然。按理说你呈现给老师的形象不该是现在的模样。唉，解铃还须系铃人啊！”
“继之而来的是一些或许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。我为何而活，生命的意义在于什么；努力不一定有结果，为何还要努力；善良不一定有善报，反而可能委屈自己，为何如此......”——年9月7日《回头望》
“孔子言：‘未知生，焉知死？’是告诉我们活着就努力活，死只是死之后去考虑的事。善良只是人的自我选择，跟回报没有关系。”
“夜晚，走在幽暗的回寝室的路上。抬头望，许多飞蛾、昆虫不停地往路灯上撞，一次次地跌落，一次次地向上。可在以前，夜晚发光的唯有火，火可是足以要了它的性命。飞蛾扑火，自取灭亡。是啊，自取灭亡！或许听着很愚蠢，但却又令人感动，令人敬畏......我的‘火’或许会伤害我，但我仍想去追它。”——年9月7日《回头望》
“飞蛾扑火，既悲且壮。故有‘悲壮’一词，美学中的美也有‘壮美’的说法。老师看到了你的变化，我很欣喜，也在期待你的越战越勇。英雄少年，祝福你携初心归来。”
“心中的恶鬼，我终将战胜你！怯弱只会增长你的气势。海明威说过：那些受过伤的地方，将来一定是你最强壮的地方。既然如此，有何恐惧？凡杀不死我的，必使我强大。”——年11月26日《勇气》
“人是允许彷徨的，但最后总要选择一条路。相信你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路。”
“醉过知酒浓，爱过知情重。即使知晓山顶的风景不怎么样，我们还是会前往；火车的终点站也不过是熙熙攘攘的人群；人生的终点也离不开死亡的命运，我们为的只是沿途的风景，奔赴的喜悦，逐梦的疯狂，仅此而已。”——年12月8日《宿命》
“有时想得太多未必是好事，倒是朝着目的地按部就班迈开步子就行。有很多东西是不可控的，唯一可控的只有我们自己。”
“慷慨激昂的话也说了不少，这次就不说了。誓言或许在心中默许才有那股推动我们前进的力量吧。慢慢来吧，慢慢努力吧。”——年2月1日《期末总结》
“我从未放弃对你的信心，相信你的父亲和家人更加不会。你不放弃自己，天下就没有人能放弃你。”
“连续不断下了几天的雨，厚厚的冬装又换上了，门窗紧闭，老师讲着枯燥的数学，仿佛与冬日并无差别。唯一不同的便是这几棵树，雨水的冲刷令它们更加晶莹，树叶的换新也没有因突然的寒冷而停止。冬日的落叶不可避免，因为它知道时候到了，是该停下来歇会儿了，我们以为它畏惧严寒，实则不然。你看初春时的它，寒冷丝毫未减，却能不折不扣地生长。因为它是时候生长了。”——年3月23日《春》
“这段写得特别好。罗老师看到了你眼中的光。这段时间观察你读书认真了不少。春光正好，韶华很贵。愿你力牛奋蹄，趁这美好春光勤奋耕耘，便有夏的繁盛，秋的硕果，冬的安详。”
“若不再加把劲拾够薪柴，黑夜该怎么度过呢？.............我曾经看过一句话——一个人最大的成功就是战胜自己。也正因此，我想去更高的学府学习，圣人皓首穷经修得圣贤心，我并不想，我爱自由，我见证了学习让我的思想更加自由，我也喜欢上了学习所带来的充实感。我惋惜此前未曾努力的时光，但我同样庆幸，虚妄时光也是为了‘增益其所不能’吧。”——年11月22日《所思所想》
“孺子可教。你会成为罗老师最有出息的学生之一，有潜质，更需要自我锤炼，自我深耕。”
志华现在的成绩已经在班上是前五名了，考入年级前20也有过。作为班主任，我固然高兴于他成绩的上升，但更让我高兴的是他眼里有光，心中有希望。因为，我是一个父亲，而一个父亲会希望自己的儿子该是怎样的儿子。我不仅要培养大学生，更要培养一个个让父母放心的孩子。这才是我的使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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