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曼结婚了。
我看到了她的电子请柬,婚宴将在一周后举办。请柬中还有她的婚纱照,素面明眸,甜蜜的笑容透出了幸福,跟大学时简直判若两人。那时,她是一个非常“奇怪”的女生。
这样的“奇怪”,从大一时候便开始了。
张曼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女生,瘦瘦小小的身材,穿衣打扮十分朴素,从来都是素颜见人,所以常常淹没在人群中。
如果只是容易被人忽略,那她只能算是一个普通的人。但左安蕾,这个和张曼同宿舍的女生,常与其他几个女生在背地里声色并茂的形容张曼的“怪癖”,说她是一个很奇怪的人。
比如吃剩了好几天的饭菜,比如用黑布把发臭的床围起来,上面画着小人,成天躲在里面念叨。起初,大家也并不在意,但从左安蕾几人的口中总能传出张曼的一些“新鲜事”来——堕过胎、有精神病。
甚至在男生宿舍中,偶尔也会把她当做聊天中的谈资。
张曼常常都是独来独往,一个人去教室,下课后一个人在食堂吃饭,再独自从食堂回到宿舍。周末的时候,在学校外也偶尔会遇到她一个人逛街,看见认识的人,远远地便会避开。
她没有朋友,似乎。除了上专业课,只有在班级举办一些集体活动或聚餐,她才会与大家聚在一起,很少说话,然后不知什么时候离开。
因为不常遇到,我与她的第一次真正的对话,已经是大二的时候了。
新学期伊始,周二下午下课后食堂熙熙攘攘,我打好饭菜后几乎已经找不到座位了。这时,我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张曼,她的旁边还有空位。
她看到我走来,便把桌上盘子往旁边挪了一下。
“请问这里有人吗?”我问道。
她摇摇头,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。
这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张曼,她穿着过时且干净的衣服,一直在低头吃饭。她的盘子里除了青菜和豆腐外,还有几片香肠,吃之前在热汤里涮涮——不过今天的食堂并没有这道菜。
全程的沉默,这一次的对话,总共只有一句。这就是左安蕾口中的吃剩菜剩饭的人。
周四下午放学,食堂里,张曼依旧坐在那个角落,旁边依然空着。
我还没来得及开口,张曼便用很轻的声音说道:“这里没人。”仿佛是对我两天前问题的回答。今天,她盘子里是白菜和番茄鸡蛋,还有几片食堂里没有的豆腐肠。
“好巧,又遇到你了。”我笑了笑。
“嗯。”她应了一声,之后便是沉默。
这一次对话,总共三句。这就是左安蕾口中堕过胎的神经病。
又到了周二放学,张曼依旧在那个位置,只不过旁边的位置已经被一个书包占据了。她看见了我,便把书包拿到了自己背后——那是她的书包。
今天,她的盘子里是白菜粉条和西蓝花,还有食堂里没有的带有辣椒面的香肠,吃之前同样在热汤里涮涮。
“上课?”反而是张曼先开口了。
“嗯,周二和周四下午满课,这学期并没有选多少,你呢?”我答道。因为转汉语言文学专业的缘故,我和她并不会有专业课上的重合。
“这学期比较忙......”
终于,张曼和我开始了正常的闲聊,她的声音很轻;事实上,她并不应该是一个内向的女生。
后来,每到周二和周四放学后,张曼几乎都会在食堂的角落里,等我。而如果有这样的机会,她喜欢和我聊一些文学方面的事情,这是我的爱好,仿佛也是她的爱好。
在有限的交谈中,我了解了张曼的一些情况,她来自云南普洱农村,那些香肠是她从老家带过来的,切片煎过后装瓶,有滇味、麻辣、豆腐肠三种口味。而我也有机会尝过,滇味香肠清爽咸香,麻辣香肠辛香可口,豆腐肠香嫩酥软。
她还告诉我,这不是最好吃的香肠,如果用油煎过,才是最美味的时候,但因为学校规定,在宿舍里她无法做饭。
听到这话,我猛地一怔,仿佛,所谓的剩菜剩饭就是这些香肠。
就这样,我们每周只聊一或两次天,每次不到半小时。但是对于那些传言,她也只字未提,我自然更不方便问,所谓的恶心、神经,大概也只会出现在别人的口中。
不过即便是如此浅近的接触,我有时也会受到来自同学们玩笑似的嘲讽,当然,这样的嘲讽,我在中学时便已经听过很多次了。
大二下学期,学校几栋新宿舍楼落成,班上的女生需要搬过去。张曼请我帮忙搬宿舍,我答应了,除了帮助搬东西,还想见识一下“用黑布把发臭的床围起来,上面画着小人”。
说实话,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女生宿舍楼,此时有不少男生女生正忙前忙后地搬行李。进得越深,我竟然有些紧张起来,是关于这名女生的紧张。
来到宿舍门口,张曼并没有犹豫,直接用钥匙打开了门。我并没有看到黑布与小人,也没有闻到什么臭味,只有一块厚厚的深色床帘,隔出了一个暂时属于自己的空间。而房间的大半,看样子是被左安蕾的东西所占据。
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,一言不发。
张曼开始收拾书架上的东西,一边说道:“大一刚开学的时候,我不小心把她放在桌上的咖啡打翻,染脏了她的一条裙子。我洗了好久,幸亏是洗干净了。但她说那是她最喜欢的裙子,洗干净了也没用。后来,我攒了一个月生活费,买了一条新的准备赔给她。”说着,张曼打开了衣柜,里面一条崭新的白色长裙非常显眼。“她没要。”
“而是开始带头说那些话?”我心情复杂地问道。
她回过身,咬着嘴唇点点头,已是泪流满面:“也许只是她看我不顺眼。”
“这些委屈,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?”我不知道,一个人的内心,会是什么样。
张曼擦着眼泪:“有些事情,我原本觉得重要,可是没人愿意听。说出来,又有什么用?”
这时,左安蕾和几个男生交谈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。“我愿意听。”说完这句话,我和她开始默然地收拾着行李,并无视了进门的几个人。
一个下午的时间,张曼搬到了新的宿舍。万幸,她的室友不再是左安蕾。当她准备挂起床帘的时候,我阻止了她,让透过落地窗的夕阳照在了她的床头。“孤独的道路,不应该由别人让你前往。”
后来,那些虚假的传言终究是越来越少了,因为帮她说话的人越来越多,先是我,再到张曼的新室友,以及班上的同学。张曼也渐渐变得阳光起来,愿意和别人交流,衣服有了更多的颜色,偶尔也会化上淡妆。
而我,也很欣慰地成为了她众多朋友中的一个。
反而左安蕾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坏人,她那难缠的新室友声色并茂地描述了她的娇气与任性,被贴上了心机和欺骗的标签。当然,她没能成为许多人的谈资。
毕业前夕的班级聚会上,张曼穿了一袭白裙。那条准备赔给左安蕾的裙子,穿在她身上略显大一些,倒反而轻盈的像一只蝴蝶。这是她第一次穿裙子,也是我见过的最后一次。
散席前,每个人都要求说一句话,赠与其他同学祝福。我早已忘记自己说过的是什么,但张曼说的那句话,我至今仍然记得:“你得抛开以往的事,才能不断地奔跑。”
毕业后,我在聊天中得知她回到了老家普洱,与几个朋友一起,做起了土特产贸易,其中就有我尝过的滇味香肠、麻辣香肠和豆腐肠。
这一次参加她的婚礼,除了送去真挚的祝福,也许还能在婚宴上尝到最好吃的三拼香肠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