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妈知道抑郁症会遗传之后,总担心我也会得。她觉得我心思细,想得多,从小就爱哭,又总是一个人。我确实挺爱哭的,高兴了哭,激动了哭,委屈了哭,难过了更要哭。哭当然不一定是好事,但能哭出来一定不是坏事。至少泪腺是通畅的嘛。小时候,家在村子的大院里。院墙外围种着密匝的白杨,笔直颀长,枝繁叶茂。到了夏季,关上大门,树的阴影能把两亩地的院子,遮挡得严严实实,一米阳光都漏不进来。也因而,白日纳凉非常惬意。搬个小凳子,坐在院子里的任何地方,看书也好,发呆也行,看着阴影越拉越长,越来越深,时间走过去,晚上就到了。但晚上我是不敢出门的。偌大的院子,树影婆娑。白杨树伸长的枝桠勾勒出逡黑的剪影。一阵风吹过来,如果有乌鸟突然飞起,浑身都会起鸡皮疙瘩,我不喜欢,我害怕。我妈应该也害怕吧。那会儿,我在县三小读书,和我爸住在农机公司的小二楼里。周五放学,我们回大院,周一一早再回到县城,我读书,他上班。没两年,我妈被确诊为胃功能性失调,引起的抑郁性神经症。在那之前的一段时间里,医院里,每日靠挂水维持基本机能,奄奄一息。下病危通知书那天,下了特别厚的雪,月光很亮。到得半夜,二妈喊我起床,医院。那晚的记忆就停在我和二妈摔了一跤。桑葚罐头碎了几瓶,紫色汁液流了一地,浓烈的甜腥味混在清冽的空气里,粘腻得刺鼻。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,我想不起来了。不过不止是那晚。虽然我记事儿一向清楚细致,但从六年级到初三这段的时间线,也都乱了,只剩下一些碎片。我记得我爸同事,买福彩中了套楼房。那个叔叔请我们喝健力宝,是听装的橙色汽水儿。我爸带着我,从农机公司小楼里的垂直爬梯,上到顶楼天台。我站在高凳子上,用手攀住天台的水泥边缘,看远处天空放烟花,真好看啊。我住到了二妈家,她用澡巾帮我搓身体,擦完之后笑着说,你看,我们又搓了一个泥巴慧慧出来。那年冬天,我放学之后,都会去六中找堂姐,等她下课一起回她家。我个子矮,戴着我妈生病前,给我织的红色马海毛线帽子,只能透过教室的窗户冒个尖。有人看见之后,就会告诉我姐说,杨智莉,你妹妹,那个小红帽来啦。堂姐长得清秀白皙,她背着书包和我一起出校门时,常有男孩子们,从她身边经过,相互间装作打打闹闹,眼睛却都飘向堂姐在的这个方向。我心里想,男孩子们,真是幼稚啊。我还记得,回家见到我妈,她变得胖墩墩的,眼睛里没有光彩,也没什么情绪。盐酸氯丙嗪、阿米替林、谷维素和维生素B抑制了她的抑郁,也拿走了她的快乐。那天我们围坐在桌前吃饭,我爸炒了香干,配菜是几朵软嫩的黑木耳,剖面平整的翠绿西芹,还有切成块状的红色甜椒。我妈一直在埋头吃饭,所以我爸给她夹菜。我也夹了一筷子给她,她挑出来搁在桌上。我不太明白,我妈妈是不认识我了么?那段时间我应该总是哭吧。想到她那一瞬不认得我了,会忍不住要哭。但又想,至少我还有妈妈,老天垂怜,心下一软,又会哭起来。多半是深夜里,先侧起身子,然后闭上眼睛,眼泪就顺着眼珠,悄没生息的往下落。它们在眼尾汇聚,然后洇在枕巾上,缓缓铺开,也不知道是要做一幅什么样的图画。平躺着哭,虽然姿势美仑美奂,但早上起来,可能搞不明白,只是深夜里啜泣了一会儿,为什么耳朵会听不清,实乃流眼泪之大忌讳。我现在还是挺爱哭的。情绪上来的时候,泪珠子相互簇拥,欢呼雀跃着往外涌,根本不听指挥。实在是愧对中年人的称号。
我妈从抑郁症里恢复之后,跟我哭啼忸怩的状态完全相反。她倒是干脆爽利,又飒又无情。
我读大学那年,和同学一起乘大巴去乌鲁木齐。同学和小姨抱头痛哭,我自然也要抹一把泪。转头一看,我妈已经扭身走了。
我给她打电话,斥责她送人也没个职业操守,我车还没开动呢,她怎么能撤。她哈哈大笑,说站着好傻。
我又问她,我们母女感情不深么,怎么也不流个泪。
她回我,读大学是好事,又不是去坐牢,高兴的事情,为什么要哭。
自那以后,我竟也不怕分离了。既是奔赴前程,祝福就是了,相遇终有时么。当然也有难以释怀的,那可能就是一别之后,再无音讯。茫茫人海中相遇,再送归到人海茫茫中,值得唏嘘。
后来我离开新疆去上海,她和我爸虽有挽留,但最终也没阻拦。
我们家愈发的礼崩乐坏,无拘无束,但对某一点都达成了共识:人这一辈子,给自己过的,自己选择,自己决定,自己担责。
所以他俩看着我叫嚣乎东西,隳突乎南北,飘来又飘去,索性不闻也不问,就自顾自的K歌跳舞,散步爬山,刷抖音。
我浪里白条一样翻转腾挪,也没个观众,嗨,索然无味,不跳了。
西原小事
一期一会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eddhu.com/hbyx/11627.html